瞭望｜西方政党格局缘何日益碎片化
◆ 据统计，欧洲近年来有约20个国家出现了边缘小党大举进入议会的现象
◆ 没有大党有能力构建有效的政治联盟，数量繁多、立场极化的小党互不合作、互相拆台、政府频繁更迭，任何政治共识都难以达成
◆ 如果政党格局进一步碎片化，那么西方国家将可能重现20世纪30年代的混乱局面
作者单位：中联部美大局；《中国青年报》国际部
2017年是欧洲不少国家的大选年，观察选举进程及结果会发现，西方主要发达国家“小党蜂起、大党失色”的政党碎片化格局正进一步加剧，重大政治议程推进乏力。以英、法、德等国大选为代表，多年来占据政坛主导地位的老牌大党荣光不再，面临严峻挑战。而曾经长期处于政治光谱两端、相对边缘化的诸多小党则趁势崛起，有的甚至开始在本国乃至国际舞台扮演起举足轻重的政治角色。
种种迹象表明，西方政党政治格局不确定性正进一步上升，竞争性政党制度的内在弊病日益凸显，不少西方国家的国家治理能力也因此备受削弱。
西方政党格局日益碎片化
2017年9月举行的德国大选备受关注，此次选举也被视为观察欧洲政坛政治走向的重要风向标。此次选举创造了三个“最”，其未来影响不容小觑。
一是新兴政党德国选择党赢得了12.6%的选票，成为德国联邦议会第三大党，这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建立以来首次有极右翼政党进入联邦议会。
二是共有6个政党首次突破5%的最低得票率门槛进入联邦议会，这是二战以来类似情况的最高纪录。
三是德国两大主导性政党——联盟党和社会民主党的得票率双双创造二战以来的最低纪录，两大党总得票率仅为53.5%，意味着有近一半的德国民众没有选择两大党，现代德国的“两个半党制”模式已然初现动摇。
不仅是德国，传统大党式微已经是西方主要国家近来的普遍状况。今年稍早举行的法国大选就打破了第五共和国中左、中右两大党轮流坐庄的传统。社会党和共和党的候选人均在第一轮被淘汰出局，进入第二轮投票的候选人均来自“第三势力”。来自极左和极右政党的候选人共获得超过4成选民的支持。在随后举行的国民议会选举中，两大党的选举联盟也丧失了多数地位。随着马克龙、勒庞和梅朗雄等新兴政党领袖的崛起，法国的“主导政党型体制”面临终结。
实际上，还有多个欧洲国家的政党格局碎片化程度远超德、法两国。在西班牙，人民党和工人社会党长期轮流执政，但2015年12月和2016年6月的两场大选以及其后的组阁僵局彻底终结了西班牙的两党制，多党联合执政成为新常态。在2017年3月的荷兰大选中，传统的主要政党工党席位由38席锐减至9席，极右翼的自由党则一举赢得20席、直接跻身第二大党。据统计，欧洲近年来有约20个国家出现了边缘小党大举进入议会的现象。
10月15日落幕的奥地利议会选举中，由31岁的库尔茨领导的中右翼人民党成为第一大党，库尔茨将与另外两大党派进行组阁谈判。这也是在过去50年的选举中人民党第二次击败社会党，奥地利可能迎来一个保守派政府，其在移民、难民问题上或将加速“右转”，立场更为强硬。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轮碎片化进程中，两党制典范的英、美两国也未能幸免。尽管英国保守党和工党在2017年大选中的总得票率创造了1987年来的最好成绩，但苏格兰民族党稳固的地区性优势、独立党在英国“脱欧”过程中发挥的关键作用，以及连续出现悬浮议会和联合政府的事实，都表明两大党已经越来越难以轻松主导全局。
在美国，虽然两党制的框架依然稳固，但茶党、“自由党团”不容小觑的影响力，特朗普个人的特殊地位以及共和、民主两党内部派系之间的分歧乃至敌视，已经让英国《金融时报》发出了“美国两党制已名存实亡”的感叹。
社会政治生态演变是主因
从历史维度看，西方国家当前遭遇的碎片化政党政治格局并不鲜见。19世纪末20世纪初，碎片化的政党体制曾导致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政局极度不稳，更直接葬送了德国魏玛共和国。基于这些惨痛教训，西方各国在二战后纷纷对政党体制加以大刀阔斧的改革。如将纯粹的比例代表制改为混合选举制度、制定“5%条款”作为门槛、提高政党注册资格要求等。这些措施成功发挥了一定的规制作用，确保了此后各国政党政治的有序运行和政局稳定。
然而，伴随着全球化不断深入，加之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引发社会治理危机，西方经济社会的演变程度已经超出了当时还算合理的制度设计，产生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日渐错位。
这其中，西方各国主流政党自身的演变是主要原因。现有政治框架下，各大党纷纷结成政治联盟企图垄断公共权力和资源，政党也由此逐渐从社会与国家之间的桥梁转变为了准国家机构。相比于“为民发声”，它们更看重争取国家的财政补助。
与此同时，为了最大程度赢得公众支持、取得执政地位，主流政党间的政治立场和大政方针日益趋同，纷纷奉行中间路线，试图成为“全民党”。在此次德国大选中，就有声音指责基民盟只顾在公共舆情中追逐“最新风尚”“德国政坛一团和气却令人窒息”，所有大党都对欧元危机和移民问题持相同立场，相比之下，只有德国选择党为民众提供了另外的可能性。
在这种情况下，西方不少主要政党日益丧失代表民意、反映民意、回应民意的政治中介能力，沦为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口号响亮、政策乏力的选举机器，面对层出不穷的社会、经济问题束手无策，自然引发众多民众的失望与不满。其实，早在国际金融危机、欧债危机和难民危机爆发前，“政党危机”就已经成为学界热议的话题，党员人数减少、投票率降低，对政党普遍缺乏信任、抛弃传统大党的情绪已相当普遍，蛰伏多时的各类单一议题党、反复无常的抗议党和民粹主义政党有了更适宜的“土壤”环境。
近来民粹主义在世界范围的不断蔓延，则进一步加剧了西方各国民众对主流政党的不满情绪和政治挑战。不少主流政党自身不但不进行反思调整，甚至还选择视而不见和自我封闭，结果使反对势力如虎添翼。
新媒体的日益发达和普及，也放大了民众的不满情绪，让反体制力量能够快速聚拢、集体行动，进一步催化了民粹主义政党的壮大。特朗普已经证明仅凭社交网络就足以与传统政党势均力敌，主流政党不仅再也无法垄断民众利益代言人的角色，而且在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的政治团体冲击下摇摇欲坠，政党格局碎片化步伐也随之大大加快。
难以遏制前景堪忧
如果政党格局进一步碎片化，那么西方国家将可能重现20世纪30年代的混乱局面：没有大党有能力构建有效的政治联盟，数量繁多、立场极化的小党互不合作、互相拆台、政府频繁更迭，任何政治共识都难以达成。如此一来，稳定而可预期的国家政策将成为奢望，这些西方国家的国家治理能力也将不可避免受到严重削弱。
令人忧虑的还不仅仅是政党数量的增加。当前，政党政治碎片化与民粹主义蔓延两大趋势正在交织共振，众多极端小党打着民族主义、反对移民、反对欧洲一体化的旗号吸引选民，特别是在宗教信仰和文化认同等方面大做文章。未来，它们的主张和行动可能更趋激进和非理性，不仅可能将撕裂西方社会，也将冲击其整个民主政治。西方政治学学者萨托利早已指出，极化的政党政治更容易导致民主崩溃。
西方政党制度面对后现代社会高度多元化声音的能力也令人怀疑。众多小党仅关注单一议题、对国家和社会整体发展既无思考也无兴趣，却能够堂而皇之地在政治舞台上扮演不可忽视的角色。如果说绿党对社会公平还有所关注，那么以支持盗版下载闻名的“海盗党”、甚至提出过“经理人薪资应以罩杯大小为基准”主张的“党”（Die Partei）也能赢得立法机构的议席，就令人感到荒诞不经了。试想一个大国的政治竟然要受这些政党的影响乃至主导，不得不让人倒吸一口气。
西方国家治理能力的缺失还不止于此。这轮政党政治格局碎片化的一大特点是涉及范围甚广，除了法国、德国等曾经经历过政党政治乱象的多党制国家，英国等长期稳定的两党制国家也出现了碎片化趋势。尤其是在英国，该国的不成文宪法、政府和反对党的产生和互动方式，乃至议会下院的布局方式都预设了两党制存在这一基础。如果真的出现两个以上的有效政党，那么英国的宪制基础有可能被动摇。
然而，想要从制度层面对政党政治碎片化这一趋势加以有效遏制，却是十分困难的。当前，西方各国政党制度的改进空间均已不大，加以改进的政治代价也将十分高昂。在德国，“5%门槛”是否过高的争论由来已久；在英国，对“赢者通吃”扭曲民意的批评也一直存在，工党就曾在苏格兰地区进行过选举制度改革，新西兰1996年进行的类似改革则直接终结了该国的两党制。由于多元主义在西方被视为颠扑不破的政治正确，因此面对蜂拥而起的小党浪潮，主流政党着实办法不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西方政党政治当前遭遇的碎片化危机，是长期以来西方政党制度自身积弊和部分政客“唯选举是从”等因素共同导致的。想要遏制这一趋势，就必须直面西方社会当前存在的种种难题，如贫富差距、移民问题、安全焦虑等，并努力弥合族群、阶级和思想观念等方面的裂痕，从而逐渐消解民粹主义赖以生存的民意基础。
从长期来看，这意味着西方国家必须更好地应对全球化带来的社会结构和财富分配的不平衡。但从目前西方政坛的氛围和部分政客的言行看，前景并不乐观。LW
刊于《瞭望》2017年第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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